韦森：管住政府任意攫掠市场的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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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东部时间2015年12月16日16:00时（北京时间12月17日凌晨5点），美联储宣布加息25个基点，从0.25%上调至0.50%。这是联储9年多以来首次加息。尽管美联储对于加息已经放风了几个月，世界各国乃至世界各国的投资者也有了一些思想准备，但是这还是对全球的金融市场产生了巨大冲击。这一消息宣布后，美国三大股指在16日上涨均超过1%，17日欧洲STOXX600指数开盘上涨1.7%，法国CAC40指数涨了2%，德国DAX指数也跳涨超过2%，日本股指已经连续两天上涨，中国沪深股市次日也上涨了1.81%，亚洲股市在之后两日也创10月份以来的最大涨幅。
美联储的加息，完全是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12位委员的联合且独立的决定，且似乎有着任意性和随机性。但是，这背后也折射出了履行美国中央银行职能的美国联邦储备系统（英语：The Federal Reserve System或者Federal Reserve，简称为The Fed），是一个精巧的制度设计。根据1914年美国《联邦储备法》（Federal Reserve Act）成立的美联储，从一开始成立时，就旨在避免美国总统和乃至国会对货币发行的任意干预，是一个具有独立运作功能的中央银行机构。美联储的这一制度设计本身，也有管住政府任意滥发货币来攫掠市场的含义在其中。
要理解这一点，还要从大范围的人类社会的国家制度演变历史来看问题。从人类社会的组织形式上来看，尽管各个民族和国家的演变路径多种多样，但大致都经历了一个从酋邦、邦国、王国、帝国到现代国家制度（包括现在的共和制和一些君主立宪制的国家组织形式）的演进过程。如果从货币史的角度看待人类社会发展史，会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的历史现象，尽管在人类古代历史上一些文明社会成形的时间先后相差一两千年，但真正作为形态货币的铸币的出现，却最早几乎全是在同一时期出现在2600—2700年的四大轴心文之中，其中包括古希腊人或吕底亚人在西安托利亚（今土耳其）所开始的金银合金铸币，中国战国时期铸造的铲币和刀币、古印度的摩揭陀王国时期的铸币。在希腊本土和爱琴海诸岛出现的铸币，也大致可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中期。
但是比较奇怪的是，在人类最古老的文明古埃及，到公元前5世纪才出现从爱琴海诸岛和古希腊流入的金属铸币，之后才有古埃及地区自己所生产的“猫头鹰”铸币。人类社会的另一个早期文明美索不达米亚也没有发明出自己的货币。按照新近的人类学研究，货币的出现，最早总是作为债的形式出现的（如汉谟拉比法典中的记载），然后才作为一种市场交易的手段和工具流通起来。综合看待世界各国的货币史，几乎在任何文明和国家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也大都经历了一个从铸币、记账货币、金属条块、纸币，再到今天的电子货币的演变过程。
如果说古代社会和早期各文明发展有着一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差距的话，世界各国进入近现代社会（后来表现为民族国家的形成）的时间之差异大约才只有几百年。譬如，一般认为，英国从都铎王朝（1485年）开始就最早进入了近代社会，而中国则是从1942年鸦片战争之后才算开始了近代社会。按照马科斯·韦伯的“理性的国家”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社会的近现代化过程，可以认为，除了少数极权国家外，只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各国才逐渐建立起了理性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当然，从国体上来看，目前世界各国仍有君主立宪制、民主共和制（包括内阁制和总统制）等多种多样的国家形式，也存在单一制或联邦制等不同形式的国家制度，但是到了20世纪之后，世界上一些主要国家的治理体系实质上正在趋同。英国《经济学家》杂志在2009年对167个国家的“民主指数”的一项研究表明，当今世界不存在选举制的国家只有17个（现在大致只有15个），这就从一个方面表明了现代国家治理体系正大致趋同这一趋势。
现代化的国家治理体系的实质有哪些？从管钱管物的角度来看，现代国家治理制度的核心有两个方面：一是建立起国家的宪法民主制度和相关法律来管住政府的任意征税和花钱；一是建立一个独立或相对独立的中央银行系统来管住政府如何“造钱”和“发钱”，即“法治的”货币的发行和创造制度。从这个视角来看，尽管当今世界各国的社会现代化进程有早有晚，路径也各异，但是到了当代，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在控制政府财政预算收支和建立独立的中央银行体系两个国家治理现代化建设的维度上大致正在趋同。
实际上，这两个方面的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过程也是连在一起。一个国家的政府如何征税和花钱，与这个国家的中央银行如何“发钱”，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因而，一个国家的治理体系的现代化过程，也应该有管住政府财政预算收支和管住政府及其有关机构滥发货币两个方面的内容。换言之，建立起既受法律约束又能独立运作的现代中央银行体系，应该是一个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一个重要部分。
从历史上来看，在古代和近代早期的金属货币时代，政府征税和“花钱”，一方面通过征收实物（如粮食、盐、铁、绢丝、布帛和其他实物）、徭役以及钱币、银两来实现，实际上也包含着通过官铸金属货币“投放”到社会来征收一种铸币税。在十九世纪之后，世界各国陆续进入了纸币时代。为了怕乱发货币引发社会的通货膨胀和造成社会动乱，在英国和美国这些早先经济起飞的工业化国家，最早差不多全都实行了金本位制的纸币制度。而这种金本位的货币制度，从表层上看，是一个国家的政府为维护市场交易秩序而设置的一个稳定币值的金属锚，实质上也内涵着政府不能随便通过增印钞票来向全社会征收“通胀税”的一种制度安排。连英国这样老牌的宪政民主国家最早发行钞票的银行首先是作为一家私人银行英格兰银行（该行于1928年成为唯一的英国货币发行银行，到1946年它才被收归国有而变成英国国有的中央银行）和其他私人银行，而不是一开始就成立一个国有的中央银行，且纸币发行实行金本位制，这本是就含有限制政府任意“征货币发行税”（包括“铸币税”和“通胀税”多种含义）的制度安排的意思。
尽管实行金本位制的纸币制度本身就有含有尽可能避免政府烂征“货币发行税”的一种制度约束的含义，但是在世界各国陆续进入纸币制度或言“法币”的时代之后，在各国近现代乃至当代历史中，总有一些不负责任的政府利用“不独立的”货币发行银行而烂印钞票，向全社会居民征收各种“货币发行税”，尤其是其中的“通货膨胀税”。因而，几乎在所有实行纸币的国家和社会中，均存在政府不仅只向社会和市场征收赋税或“徭役”一只“攫掠之手”，还存在一种政府对市场和社会的另一只“攫掠之手”，就是通过“印发钞票”来从民间、市场和私人那里攫取资源和财富。尤其是当一国政府的征税之手征到不够政府官僚阶层的铺张和奢侈之用，乃至到了政府“还不起所欠负债”时侯，几乎所有这类政府最后总是通过增印钞票来“赖账”，来进一步“搜刮”民间的财富。这种政府滥发钞票的结果，也必然是一个国家的恶性通货膨胀。
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上，这例子可谓是不胜枚举。譬如，在人类历史上最早实行纸币制度中国元朝末年，除了元帝国的朝廷及其各路钞库滥发货币外，一些权要贵官也可任意发行纸币，加上各地“奸民”伪造的纸币日益滋多，民间流通的真假钞票不断增加，以至到了元朝后期，元帝国的纸币制度已经全面崩溃，这也是元帝国倾覆的一个主要原因。在德国的魏玛共和国时期，政府也因巨额战争赔款、高额长期负债而开动了印钞机，最后导致德国的恶性通货膨胀和政权的垮台。中国国民党在1949年离开大陆之前滥发金圆券，导致全国性的恶性通货膨胀，也都是老一代人记忆犹新、耳熟能详的例子。
正是因为不负责任的统治者和政府或因满足自己生活的穷奢极欲、或建造宏伟殿堂和宏大的坟墓乃至因战争之需而对民间横征暴敛，且在征收不上来税赋、清偿不了负债就会烂印钞票，从而导致全社会的通货膨胀，而恶性通货膨胀又常常是一个政权倒台和王朝覆灭的直接原因，因此，几乎任何王朝的开国统治者在建政初期，一般一方面均会采取轻徭薄赋的财政政策来获取民心“得天下”，另一方面一般也会铸造足够分量和成色的金属货币来管理好自己国家的货币体系。在一个王朝建立起来稳定的政权后，一些贤明、仁慈和节俭的皇帝乃至政府，也会在一个较长的时期中铸造和保持使用足够分量和成色的“金属货币”——或有克制地发行纸币——来维持社会的稳定与和谐。在西方历史上，从君士坦丁一世开始的6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拜占庭帝国铸造了足够分量的金币，维系了数百年的自由贸易和市场经济繁荣，则是另一个好的典型例子。
通过大范围、长时段地回顾人类社会发展史，我们会发现，尽管几乎任何国家的统治者都懂得恶性通货膨胀只会破坏自己的执政根基甚至会导致自己政权的垮台乃至王朝的覆灭，因而也开始都会在货币铸造和货币发行有一定的自我约束和收敛，但是，由于在前现代化的社会中，且几乎任何皇帝和政府都常常会因财政亏空或战争频繁而难能在货币铸造和发行上真正做到自我约束，乃至最后铸造分量不足的金属货币。到了纸币时代，一些皇室或政府更会发现“印钞和发钱”几乎可以便宜到到不计印制“成本”的程度，也自然会使一些不负责任的政府几乎同时认识到“印钞票”是比强制征税更容易、更便捷地攫取社会财富的一种方法和手段，结果几乎所有开始实行纸币制度的国家不无例外地都经历过一段“通货膨胀”的历史。由此看来，要建立起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制度，或言达到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除了制定出一定宪章性法律制度（如英国的《大宪章》和世界各国宪法）来管住王室和政府如何征税、如何花钱外，一国的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另一主轴就是要建立一个独立的且有制衡的货币发行制度体系，来管住政府随意“印发钞票”。换言之，一个国家要建立现代化的国家治理体系，一方面要建立起能够建管住政府财政收入和花钱的国家基本预算制度，另一个就是要建立起能约束政府任意印钱和发钱的货币管理制度。在这方面，一个典型的范例是美联储的成立和演变。作为英国央行的英格兰银行的制度演变史，也是另外一个典型的例子。
至少从19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来，世界各国基本上相继进入了纸币时代；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世界各国大都进入了现在的“电子货币时代”（the era of digital money）。自1971年布雷顿森林国际货币体系（Bretton Woods system）崩溃后，美元与黄金脱钩了，随即世界各国纷纷结束了货币的金本位制，结果，到目前世界各国的货币基本上都是一种“无锚的电子货币”了。从货币的债务本质来看，在金本位制的纸币制度下，发钞银行每印出和祥市场投放一块钱，等于说向市场的参与者签发出了一元的债务，即每一元纸币都是一元欠条。在实行金本位制的纸币制度下，发钞银行每向市场投入一元钱，实际上是向每一个收到这一元“钞票欠条”的人保证，你若不信我发给你的这一元钞票，你可以随时回到我这里来兑换回原来一元所值的黄金。现在，在在纸币或电脑数字货币与黄金完全脱钩而变成了彻底的“无锚货币”（张五常先生的译法，也称“法币”，英文为“fiat money”） 48 31575 48 15287 0 0 2000 0 0:00:15 0:00:07 0:00:08 3402的时代，货币本身就变成了一个无任何黄金和实物保证的“纯信用债”了，或精确地说是用国家或言政府信用所担保的“纯信用债”了。在现在的无锚货币时代，不管发钞银行是国有的，还是私人银行，它每向市场投放一元基础货币，就等于向国民又多借了一元的债。如果发钞银行是国有的中央银行，央行每向市场投放一元的基础货币，就等于政府又向国民有多借了一元的钱，或言多征收了一元的“发币税”（因为现在绝大多数货币既不用铸造了，也不用印钞了，而是通过电脑网络系统直接向商业银行投放数字，现在“发币银行”增发货币，既不是征“铸币税”了，也不是“征印币税”，而是征一种几乎无成本或成本甚小的“纯发币税”了，已经到了每发一元基础货币，就是多征一元的“货币税”的程度）。这样一来，政府如何征税和如何花钱，又与作为一个政府机构的中央银行如何“发钱”更加难以辨识地绞缠在一起。因此，现在我们讲国家的治理体系现代化问题，就不仅仅只有一个“税收法定”——即如何管住政府任意征税和如何花钱的问题，实际上也牵涉到这个国家如何管住“印钱”和“发钱”问题，即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和“货币法定”的问题。
由于世界各国的纸币与黄金脱钩才只有40多年（自1971年布雷顿森林国际货币体系崩溃和美元与黄金彻底脱钩后起）的历史，而后一个面相的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过程到现在还不怎么为国人所注意。“货币法定”即有约束和制衡的中央银行制度这么重要的问题，甚至也还没有进入国际、国内一些制度经济学家和转型经济学家的视野和思考问题的范围，而倒是早就为一些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如米塞斯、哈耶克和罗斯巴德等所注意了，他们也写过专著、文章，进行了一些议论，也提出过许多改革建议和设想，其中包括“终结美联储”和恢复纸币的金本位制，等等。当然，这些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和信奉者所提出的这些设想和建议的可行性在今天看来仍值得怀疑。尽管如此，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们所提醒世人如何管住政府印钞的“攫掠市场之手”，确实是现代国家制度建设所必需考虑的一个基本问题，且这个问题迟早会被再提出来。
从这篇专栏文章开始，我将在“货币的故事”的系列中相继介绍一下美联储和英格兰银行的中央制度演变史。笔者将结合最近几年翻译出版的几本介绍美联储和英格兰银行的几本国外专著，分别做些书评式介绍和反思性的评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回顾一下其他国家的中央银行制度演变史、现实制度安排乃至实际运作程序，也许能为未来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过程提供一些背景性的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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